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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爾斯泰《克萊采奏鳴曲》.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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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二十八
《克萊采奏鳴曲》托爾斯泰
《二○一四年二月七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一
這時候正是早春來臨之際。兩天兩夜以來,我們乘坐的那輛火車一直行進著,那些上下車的人都是短途乘客。自火車從發車站出發以來,車上只有三個人和我一直做伴。他們當中有一位是女士,人已進入中年,長相很普通,疲憊的表情寫在她的臉上,她的頭上戴了頂便帽,身上則披了件男式的短大衣,還常常抽著菸捲。餘下兩位都是男士,其中一位大約四十多歲,性格開朗愛講話,穿著非常考究,他與那位女士是同伴。另一位則身材不太高,不愛與人交際,動作非常敏捷,年紀輕輕,只是黑色的鬈髮已經花白了,兩眼特亮,不肯停歇的眼光總是迅速地從一件移至另外一件東西上。他戴了頂高的羔皮筒帽,身上穿了一件做工精細價格昂貴的舊的羔皮領大衣。當他解開舊大衣的紐扣時,裡面穿的打褶緊腰外衣和俄羅斯式的繡花襯衫就露了出來。這個人從喉嚨裡時不時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想要笑又突然止住,又像喉嚨裡的痰鳴聲,這就是他與眾不同之處。
一路上,這個人盡量不同其他旅客接觸,參與別人的談話。即使鄰鋪和他搭話,他也是心不在焉地回一兩句話。他的頭一直埋在書本裡,偶而抬起頭向窗外看看,吸上一根菸、喝一口水,或者吃一些放在舊提包裡的東西。
看到這個人獨自乘車,我心裡感覺他一定很難過,數次想找話和他交談,但是當我們倆的眼神碰到一起時──由於我坐在他斜對面的位置,所以我們的目光不時在空間碰撞──他的反應是迅速扭過頭,茫然地盯著窗外某處,或是又將頭埋進書中。
又一個太陽快要落山之時,火車駛進了稍有點規模的車站,並在那裡停歇一段時間。那位神經兮兮的男士匆匆下了車,用茶杯灌了些開水沏茶。而另一位穿著考究的男士則同他的旅伴,那位愛吸菸且穿著一件男士大衣的女士也下了車。在車站餐廳裡品茶聊天,他們的鋪位是相鄰的。在以後的行程中。我從別人口裡知道這位男士是個律師。
在那位律師和他的同伴下車品茶之時,又有幾位新的乘客進入車廂,他們當中有一位年紀稍大的老者。個子很高。臉上布滿縱橫交錯的紋路。可嘴周圍透著新刮的鬍鬚碴,他身上穿件水貂皮大衣。頭上戴了頂呢子便帽,帽簷非常突出。從衣著打扮看,他是個生意人。他坐在律師和女士的鋪位對面,時間不長,就和一位年紀不大的青年人交談起來。從這個青年人的外表看,他像個店鋪裡的小職員,也是剛從這站上來的新乘客。
因為還沒有到開車時間,而我又在他們斜對面的位置坐著,所以當車廂過道裡沒有人行走時。他們倆的談話就能時不時傳入我的耳中。那位做生意的老者說,他坐一站地就要下車了,那裡有他的莊園農場。接著他們自然而然議論起商品的價格和生意的好壞,又講起了莫斯科的市場情況和諾夫哥羅德的集會。小職員說起了一位在集會上怎樣花天酒地的有錢的生意人時,那位老者恰好也熟知他,但他不談那位有錢的生意人,卻說起自己過去怎樣在庫納文集市上飲酒做樂的事情來。很明顯,他也為自己有過行酒取樂的行為而得意萬分,他神采飛揚地講起他們這一夥人和那位有錢的生意人怎麼在庫納文喝得醉醺醺的,乘著酒意做了一件壞事、一件無法對外言表的壞事。說著他降低音量,俯在小職員的耳邊說了起來,小職員聽後大聲咯咯笑起來,他的笑聲響得在座的每位乘客都可以聽到了。那位老者張大嘴笑著,露出兩顆黃門牙。
我猜想一定是些不堪入耳的談話,於是起身,打算在火車未起動之際,到站臺上走走。當我就要走到車廂門口時,那位律師和他的女同伴相遇了,他們邊走邊十分起勁地談著什麼。
「就要響開車鈴了!」那位性格開朗、愛說話的律師對我說,「你已經沒有時間去站臺了。」
在我還沒走到車廂門口時,開車鈴果真響了,我只好又回到我的鋪位上。那位女士和律師還在十分投機地談著,默不作聲的老年生意人坐在他們對面的鋪位上,眼光如炬地看著前面,時不時不屑地撇撇嘴巴。
「此後,她直接向她的丈夫坦白了,」我從律師身邊走過,這時他正面帶笑容地說著,「她無法繼續和他一起生活了,而且也不願意,因為……」
然後他講了一些原因,但是我一句也沒聽清。因為這時又有好幾位乘客從我身後走來,接著一位車廂乘務員和一位匆匆忙忙趕上車的腳夫走過來,他們吵嚷了有一段時間,所以我壓根兒不清楚律師所說的話。終於,車廂又歸於平靜了。這時律師的聲音又飄入我的耳中,很明顯他們又談起另外一個話題,只是寒暄性地議論,而不像剛才那麼具體了。
律師繼續說著,現在歐洲的新聞媒體一直關注著離婚的問題,我們國家的離婚率就一直居高不下。當律師猛然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喋喋不休地講著時,就停止了談話,把話題轉向老者,「從前就沒有離婚這事,是吧?」他笑逐顏開地問道。
在老者剛要回答時,車起動了。老者忙把頭頂的便帽摘下,用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喃喃自語地祈禱起來。律師的視線挪向別處,他耐心地等著老者祈禱的結束。待祈禱完畢,老者又在胸前畫了三個十字,然後把帽子戴好,用手扶正,端正了一下身子,才說了起來。
「先生,在過去這種事不是沒有過,是很罕見罷了。」老者回答道,「與現在如此盛行的狀況截然不同,略顯文明。」
火車行駛的速度漸漸加快,每當經過接軌之處,就撞擊出一陣陣喀隆喀隆的聲音,淹沒了他們倆的談話,使我無法聽清。但對他們的話題我非常感興趣,就挪到他們附近的一個位置。與我鄰鋪的那個男士,是那個神經兮兮、兩眼賊亮的人,顯而易見他也頗感興趣於他們的話題,他只是凝神側聽,而未另換他位。
「做事文明點又有何壞處?」那位女士邊微笑著邊說,「如果仍像過去那樣,婚前的男女從未見過彼此,難道這樣就好嗎?」她接著說道。正如眾多女人與人交談時一樣,避而不答對方的提問,而是就自己想像中交談雙方所說的內容而回答問題。「他們既不知道互相是否愛戀,又無法知曉能否互生愛意,就糊糊塗塗地成了婚,只好痛苦一生。按你們所說的,這難道就好嗎?」顯而易見,她的話是針對我和律師兩人講的,並非對她交談的老者講的。
「太過文明了。」老年生意人又重複了一遍,不屑地向那位女士看了看,對她的問題並不加以理睬。
「我想問一下,夫妻感情破裂又與做事文明存在什麼聯繫?」律師笑眯眯地說。
老年生意人正要開口講話,卻被那位女士搶先說了:
「那種時代早已不存在於如今的社會中。」她答道,但是律師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我們還是聽一下這位老先生的觀點吧。」
「人一做事文明就變得愚不可及了。」老者說得堅決果斷,毫不猶豫。
「他們一邊讓沒有感情的男女結為夫妻,一邊又十分吃驚結為夫妻的男女不能和睦過日子。」那位女士像是怕什麼人打斷她的話,急速地說著,同時又看了看律師和我,還有那個小職員。這時小職員已經從他的鋪位上站起來,用胳膊肘支住座位的靠背,笑吟吟地看著他們談話,「自然界中只有低級動物會依照其主人的意願去交配,作為高級動物的人,卻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愛好,和不被別人左右的感情。」很明顯,她說的這話是為了刺激年老的生意人一下。
「夫人,動物和人怎麼能相提並論呢?人是老實穩重的守法公民,而動物只是畜牲而已,」老者說道,「所以你說這種話是錯誤的。」
「同一個互不愛戀、沒有感情的人怎麼能生活一輩子呢?」那位女士快而急促地陳述著她的意見。顯而易見,她感覺她的意見在現今社會裡是新潮的。
「在過去,哪還談什麼感情、愛戀?」老者正經八百地答道,「感情這東西只有在現今社會中存在,夫妻生活中如果有不如意的地方,作為妻子的就可以說『我不和你過日子了』。但是愛情,在鄉下不會為人所談起,也不會盛行的,女人只會說:『取走你的襯衫,你的褲子,你的所有東西,我要和萬卡過了,因為他的頭髮鬈而顯得比你英俊。』還有什麼說的,做女人關鍵在於心裡要存有懼怕的念頭。」
小職員把笑意壓了回去,向律師看了看,向女士看了看,又把頭轉向我看了看,很明顯,他想看看對商人說的話,我們的反應如何,然後再判定自己對這話是該諷刺還是該表示同意。
「做女人的心裡要存有懼怕什麼的念頭呢?」那位女士疑惑地問道。
「對什麼懼怕?女人當然要懼怕自己的丈夫。丈夫,才是女人應該懼怕的對象。」
「哎喲,老先生,害怕丈夫已經是過去年代的事了。」女士說著,其中含了些憤憤不平的語氣。
「夫人,害怕丈夫的年代真的過去了嗎?不,」老者帶著嚴肅的口吻,並自鳴得意地說道,「上帝製造的第一個女人,夏娃,就是用自己的肋骨造的,男人的肋骨,只要有人類存在於世界上,那麼它永不會更改的。」小職員立刻判定在這場辯論中,老者已經穩操勝券了。於是,他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樣的看法是你們男人的觀點,」那位女士並不就此罷休,她的目光迅速地向我們看了看,「你們男人任意橫行、為所欲為,但是卻把女人們牢牢地控制在自己家庭的小天地之內,連外出的權利都沒有。然而,你們卻可以幹些無法無天的事情。」
「無法無天的事情,誰都不能幹的。我們反過來說,女人說不定就會帶個私生子回家,男人卻不會。」年老的生意人不斷地陳述著他的觀點,勸導著眾人。
顯而易見,他帶著教導和訓誡的話語,已經讓眾人聽得心服口服了,包括那位不肯罷休的女士,心裡認為自己輸定了,卻還不願丟掉自己反敗為勝的一線希望。
「這話聽來是對的,但是我認為,女人和男人一樣都是人,有自己獨立的情感世界,我說的這些你們不會不同意吧。如果你們同意這話,那麼假如女人不喜歡自己的丈夫,又讓她怎麼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呢?」
「不喜歡!」年老的生意人吃驚地抖起眉毛,吧嗒著嘴巴,然後語氣嚴厲、表情威嚴地說道,「他們會互相喜歡、愛戀的,根本不用擔驚害怕。」
這種結論讓所有的聽者大吃一驚,那位小職員好像很同意,不能自抑地隨聲附和起來。
「根本不可能會愛的,」那位女士又發表起自己的看法,「如果男女雙方沒有感情,就不應再讓他們生活在一起,強扭的瓜不甜呀。」
「假如強扭在一起的話,妻子做出紅杏出牆的事來,該又如何處理呢?」
「這種事情根本不應該發生,」老者說道,「只有嚴加防範和制止。」
「假如這事情不幸發生了,該如何處理呢?在我們的社會,它也算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了。」
「即使這種事情在其他國家和地方是很常見的,但是在我們國家是行不通的。」
大家誰都不再把話題接下去了。這時,小職員動了動自己的位置,緊挨著大家站住,很明顯,他不願只聽聽別人的觀點,也想表述一下自己的看法。於是,他眉開眼笑地接著說道:
「我們那裡就出了這種事情。根本無法說清誰對誰錯。那個小伙子是位老實穩重,又有知識的人,卻遇到一個性情浪蕩的女人,讓小伙子處處受人指點。剛開始,他的女人和一個小職員通姦,做丈夫的耐心勸導,想和她好好過日子,然而她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從沒有聽在心裡,以後她竟偷起丈夫的錢來,什麼壞事都幹。忍無可忍,丈夫狠狠的打了她一頓,可是她不汲取教訓,反而更加胡做非為,還和一個異教徒,一個猶太人──請原還諒我直說──上床。那個做丈夫的只好和她離了婚,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呢?男的一直做著光棍,而女的卻沒日沒夜地放蕩,到現在還是這樣。」
「這要怪那個小伙子,他太愚笨了,」老者接口說道,「如果當初發現她有不規矩之處,就應該狠狠揍她一通,並嚴厲加以管教,她就可能學好並做個規矩的婦人。在剛發現她做出越軌之事時,就應該嚴格約束住她。俗語說得好,地裡的活不能讓馬匹聽之任之,家裡不能讓女人聽之任之。」
正說道這兒,車廂乘務員開始收快到站的乘客的車票。老者暫時止住話題,遞上自己的車票。
「事情已經發生,再去管就太晚了。想要不出緋聞只有管教好女人,讓她聽從自己的安排。」
「那麼男人呢?我記得您講一位有家有業的男人在庫納文集市上花天酒地、行酒取樂,又如何解釋呢?」我壓抑不住自己,脫口責問他道。
「這件事與先前的事不是一種情況。」做生意的老者說了這句話後,一句話也不再說了。
火車鳴笛以後,做生意的老者從座位上立起來,彎下腰取出放在鋪位下的行李箱,把外衣紐扣扣上,用手扶好了戴著的便帽,跳下火車走了。
二
年老的生意人下車不久,好幾個人就議論紛紛。
「老年人思想就是頑固。」小職員說道。
「是一本生動鮮明的《治家格言》【註】,」那位女士接著說道,「在婦女地位和婚姻生活方面,他的態度過於大男人主義了!」
【註】《治家格言》:俄國十六世紀的一部法典,它中間提到家庭生活要無條件的服務家長。
「是啊,婚姻問題的看法對我們和歐洲人來講,不同之處太多了。」律師說。
「這種大男人主義的人不懂得婚姻,卻在社會中起著決定的作用,」那位女士又接口道,「沒有愛情的婚姻怎麼能算是婚姻呢?正是愛情才使婚姻變得聖潔,作為真正的婚姻,只有被愛情裝點過,變得聖潔了的才可以稱得上真正二字。」
小職員一邊笑吟吟地聽著,一邊盡量把那些充滿智慧的談話記在腦袋裡,以便在需要之時拿來用。
當那位女士正說著,一陣戛然而止的不知是笑還是哭的響聲從我背後傳來。我們吃驚地扭過頭,看見那位神經兮兮、性格內向、兩眼賊亮、頭髮過早變白的男士。原來他是我的鄰鋪,不知在什麼時候走到我們後面。很顯然,他對我們所講的話起了極大的興致,站在我們背後,兩手不知所措地靠放在椅背上。顯而易見,由於感情上的衝動,把兩個臉蛋憋得通紅,肌肉不住地抖起來。
「聖潔的愛……愛……愛情裝點著真正的婚姻,它究竟是一種什麼感受呢?」由於著急,他的問話顯得不連貫了。
看到那位男士由於心情緊張,連說話都有點口吃了。女士回答了他的提問,並盡量用著委婉的,小心翼翼的口吻。
「什麼才是真正的愛情呢……假如男女雙方彼此都有兩情相悅,兩心相許的愛情,那麼結婚是他們共同生活的必然途徑。」女士說道。
「話雖這樣說,但真正的愛情它看不到、摸不著,究竟是什麼東西呢?」那位兩隻眼睛熠熠發光的男士怯懦地問著,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容。
「任何人都能理解愛情是什麼。」那位女士答道,很明顯,她想要結束和他的談話了。
「但我真的不理解呀,」那位男士又說,「我不得不和您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是嗎?這個問題很明了。」她嘴裡說著,卻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愛情就是一個女人愛戀於一個男人,或者是一個男人愛戀於一個女人,並願意為之付出一切,拒絕他人參與的心靈碰撞。」
「愛戀能夠保持多久的時間?是一個月、是兩天、還是半個小時?」那位男士講罷後,過早變白的頭髮在他的笑聲中抖動著。
「對不起,先生,很明顯您說的不是關於愛情。」
「不,愛情正是我討論的問題。」
「她講述的想法是,」律師指著他的同伴,那位女士,把話題接下去說道,「真正的婚姻有三個方面。第一,愛慕傾心是婚姻的基礎,假如你願意稱愛情是其基礎也是可以的。因為只要有了愛慕的心思,在此作為前提的條件下,婚姻生活才算聖潔。第二,只要沒有發自內心萌生的愛慕作為婚姻的根基──假如你把它認定是愛情──來做婚姻的根基,把所有的行為準則、思想規範來加以制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把臉扭了一下看著女士說:「你的話是應該這樣理解的吧?」
那位女士把頭點了點,看來律師陳述的兩個觀點被她認可了。
「第三……」律師正要把話題連接下來,可在這時,那個神經兮兮的男士本來就賊亮的眼睛似乎燃燒了起來,很明顯,他的內心情感世界正被他努力壓抑著,然而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把話題插了進來,講道:
「對呀,我的話題就是關於這種從內心萌生的愛戀,一心一意地付給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而拒絕其他人的加入,這種愛戀能保持多久?這就是我想要請求指教的問題。」
「這種愛戀能保持多久?我想應該時間不短吧,也有可能是一生一世的。」那位女士一邊說著一邊不以為然地動了動肩膀。
「一生一世的感情只會出現在作家編排的書本裡,在我們實際生活中,它根本不會存在。在實際生活中,把這種感情只奉獻給一個人並且拒絕其他人的參與的,能勉強持續一年時間,也就算不錯了。一般有持續幾個月,持續幾星期,持續幾天,還有僅僅幾個小時的。」他一邊說道一邊流露著得意洋洋的神色,顯而易見,他知曉他這番話有著讓眾人大吃一驚的分量。
「哎喲,您說得這是什麼呀!不是嗎?這種事情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三個聽眾異口同聲的說道。小職員也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
「我當然知道,」頭髮過早變白的男士聲音很大,把我們的講話都壓了下來,「你們說的愛情只是理性的、幻想的……怎麼樣,但我說得是實際的。可以這麼說,世界上每一個男人,看見一個女人,漂亮的女人,他都會在內心生出一種愛慕,難道這就是愛情?」
「嗨,難道這種事就像你說的那麼危言聳聽嗎?難道男人和女人就不會在心心相印中產生愛情嗎?這種心靈相印的情感是一生一輩子的事,不像你說的那麼短暫。」
「不,不是這樣的。把你們的觀點反過來,即使一個男人可以虔誠地關愛一個女人一生一世,但是,八九不離十的是女人會移情別戀,會愛上其他的男人。難道以往和如今有什麼不同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進兜裡取出菸點燃了。
「我們不排除這種情況,可是也不能不相信地老天荒的愛情啊。」律師接口說道。
「這種愛情根本是不存在的,」他急忙駁斥道,「愛情與兩顆做了符號的豌豆,放在一輛運行的豌豆車中一樣,它們不會自始至終保持那種狀態。另外,不只是這方面的原因,還有個互相厭煩、無話可說的原因。假如讓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擁有一生一世海枯石爛永不變心的愛情,這與讓一根小小的蠟燭永久不滅,從你剛出生要燃到你人老時有什麼區別呢?」
「但是,您所說的只是追求肉慾的愛,不是兩情相悅、兩心相許的精神愛戀,你不相信這人間有此種愛情嗎?」女士說道。
「兩情相悅!兩心相許!」那種奇怪的聲音從他口傳出來,複述著那位女士的意思,說道,「假如只追求精神上的愉悅、愛戀,請原諒我講句不入耳的話,他們根本用不著上床了。如果這樣,那不成了男女都可以上床啦,他們只要稱自己已經心心相印、情有獨鍾。」他說完大笑起來,臉上帶了種神經兮兮的表情。
「請原諒,」律師接道,「現實生活中和你所講的不一樣。夫妻生活的現實性是我們每個人都能體會的。也可以說整個人類、整個世界的男女都結合了家庭,過著生兒育女的生活。相當多的一部分人愛護著自己的孩子、家庭,平安地生活了一輩子。」
頭髮過早變白的男士又笑起來。
「當初你們大講特講,沒有愛情的婚姻算不上是真正的婚姻;在我把肉體慾望以外的精神上,是否還有愛情這個疑問提出時;你們又不得不用現實中的家庭生活來說明愛情在夫妻中是擁有的。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姻緣、愛情只不過是一場騙人的把戲罷了。」
「請原諒,我再表述一下自己的觀點!」律師說道,「婚姻生活,貫穿了整個時代,在過去、在現在、在將來都是會有的。這就是我要講的意見。」
「我不否認它的存在,可是有何理由要它一直不曾改變呢?有的人將婚姻比成了神聖純潔的儀式,是一種由上帝負責的聖事,這些人看來,婚姻生活是他們的全部,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他們把婚姻生活當做了全部,但我們卻不認同他們的觀點。我們也結婚過日子,只是把婚姻看成我們上床的結局罷了,到最後呢,不是欺世瞞人就是迫不得已。欺世瞞人還是可以讓人接受,因為丈夫和妻子名義上過著一夫一妻的生活,不過這只是遮人耳目表面的形式、騙人的把戲,暗地裡,他們過著多夫或多妻的日子。誠然這種欺世瞞人的手法有點太過卑下低劣,可是總算能糊裡糊塗過日子。很平常也是糟透了的婚姻,就是夫妻面和心不和,婚後不久,他們一面表示願意擔負起以後日子的重擔,卻又一面互相厭惡、互相遷怒,心裡恨不得盡早分手,又不得不一起迎接日出、送走日落。這樣的生活暗無天日,於是一些罪惡便滋生出來,像酗酒、服毒自殺、槍殺,甚至互相投毒。」他說得一句快過一句,絲毫沒有讓別人插話的餘地,並且心情激盪澎湃著。我們眾聽者不尷不尬地坐著,沒有一個人說話。
「這也有可能,由此產生的悲劇在夫妻家庭中也是不少的。」律師接口說道,很明顯,他要用這句話來作為這場並不太文明的對話的結束語。
「我猜想,你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吧?」那位過早變白頭髮的男士,內心已經趨於平靜了。於是,降低了聲音說道。
「不,這榮耀還沒降臨到我身上呢。」
「說什麼榮耀呀。我的名字叫波茲爾德內夫,被您婉轉的稱為婚姻生活中產生悲劇的,謀殺妻子的那個人。」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同時如炬的目光從我們每個人身上快速掃過。
我們每個人都不曉得自己要說些什麼,只有沉默不語。
「唉,這不算什麼,」他那種奇特的、怪怪的聲音響起了,說道:「對不起各位,啊!……打攪你們了!」
「不,哪有的事呀……」律師說道,連他也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指的什麼。
但是,波茲爾德內夫沒有理睬律師的話,轉過身子,快速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律師和那位女士互相說著什麼,聲音壓得低低的,坐在波茲爾德內夫身邊的我,不知道自己說什麼才好,只有沉默不語。車廂內的光線太暗了,不適宜讀書看報,於是,我閉上眼睛,像是已經睡著了一樣。就這樣,在火車進入了停靠的站臺以前,我們倆誰也沒有出聲。
進了站臺以後,律師和那位女士調到了其他的車廂,這是因為他們先前與乘務員說好了的事情。小職員已經在鋪位上躺下,睡著了。波茲爾德內夫一邊接連不斷地吸著菸,一邊喝著在上次停車時沏的茶。
我不再假寐,把眼睜開後,向他看了一眼;這時,他十分憤慨又十分堅決地突然向我說道:
「我是什麼樣的人,您已經知道了,如果怕我玷汙你的名聲,而想要避開我的話,那麼,我可以離開。」
「哎呀,這沒有什麼的,你不要離開。」
「這茶水沏得有點濃了,你來一點嗎?」說著,他倒了一杯茶水給我。
「他們這些人滿口胡言亂語……只是些哄哄小孩的把戲……」他說道。
「您說的這話是針對什麼來講呢?」我疑惑地問著。
「愛情,就是他們所稱的真正的、聖潔的那種愛情,您想睡一會兒嗎?」
「我連一點兒睡意都沒有。」
「假如你想聽聽那種真正的聖潔的愛情是怎麼讓我鬧出那件醜聞的,我願意說給你聽聽。」
「那好吧,只要重提舊事不會讓你內心的創傷破裂而痛苦不堪的話。」
「不,一點兒也不會,如果不讓我說出來,悶在心裡,那才讓我痛苦不堪呢。茶沏得有些濃了,請你將就著喝吧。」
的確,這茶水太濃了,與啤酒的味道一樣,但我還是把一杯茶水都喝光了。正在這時,走過來一位乘務員,波茲爾德內夫把目光轉向他,凶狠地瞧著他,到那位乘務員走出了他的視線直後,才言歸正傳地講述起來。
三
「您真的想聽嗎?如果想,我可以立即講的……」
我重複了一遍我很想聽的觀點後,他思考了片刻,用兩手搓著臉說道:
「我既然要說給你聽,就要完整地說它。從一開始我是個什麼品性的人,婚後我又怎樣,我為了什麼要結婚,又是怎樣結婚的。
「結婚以前的我,生活過得像我周圍的所有人一樣。我是個地主,大學畢業以後,擁有了學士學位,被選作是首席貴族。結婚前的我,還與所有人一樣過著放浪的生活,並且我們周圍的所有人一邊花天酒地的生活,一邊又把自己當成一個正派的、遵紀守法的規矩人。我的感覺中,我是個十分瀟灑、氣派、沒有一點瑕疵的規矩人。我不是個好色的人,不會只想著挑逗女人,而形形色色的不正常的癖好在我身上也不存在,這就是我與我的所有的同齡人不一樣的地方,沒有把人生的主要目標只放在追求女人這件事上。為了我自己的健康,在與女人上床做愛時我把握著、節制著,當那些女人想用生孩子的手段或是用繾綣的愛戀之情來束縛住我的時候,我採用了避而不見的方法。話反過來說也許有女人為我生了孩子,也許有女人對我念念不忘、情意綿綿,但我不得不做出與此無關的態度。我不認為我的行為違反了道德規範,反過來,我卻為這事洋洋自得。」
他停了一下,喉嚨裡一種他獨有的奇怪的聲音傳出來,顯而易見這種聲音的傳出,暗示著他又有了一些新的觀點、看法。
「我的這種行為卻是最卑劣的,」他把聲音提高了許多,講道,「放蕩並不指肉體,不管肉體上怎麼胡鬧,它都算不上放蕩。假如和一個女人發生了肉體關係,對她又不負任何責任,哪怕是道義上的,這就是放蕩不羈、並且是真的放蕩。然而當初這種不負任何責任的行為被我看成了優點。記得一次,我來不及給一個大概是愛我而委身於我的女人付錢,心中一直不安定,當我把錢給她送去以後,才放下了不安的心情,並且認為在道義上,我已經有償於她了。您與我的觀點相同嗎?千萬不要表示相同。」忽然,他沖著我叫道,「你們的背景已經被我了解到了,你們這些人,您,您,假如您不是很特別,很稀罕的。只能這麼說,您所表達的和當初的我持有的觀點是一樣的。一丘之貉,大概就是指的這個吧。您千萬不要怪罪我說的這些話。」接著,他又說道,「這個問題,想來真能讓人出一身冷汗!嚇出一身冷汗!」
「為什麼嚇出一身冷汗呢?」
「現實生活中,在婦女的地位和同女人的關係上,我們持有大不相同的觀點。對呀,我一接觸到這個問題,內心就忐忑不安起來,並不是像那位先生所說的悲劇是由我造成的,只不過是那場悲劇,把我的眼睛擦亮了,擦亮眼睛的我,就可以看出這個問題的不同之處,所有的觀點都變了,與過去沒有絲毫相像!……」
他用手取出根菸,點上,胳膊肘放在膝蓋上,接著又講起他的故事。
夜,已經很深了。看不到他表情的我,只有伴隨著車廂的震動,讓他安靜、動人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四
「對呀,當我經受了我所忍受的挫折和磨難時,才了解到我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麼,我才懂得了應該怎麼做。於是,我就看到了過於殘酷的現實。
「請你聽好,什麼原因使我造成了這場悲劇,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在我十五歲就要過十六歲生日那年,我正讀初中,我哥哥是一名大學一年級的學生。那時,我從來沒有和女人來往過,可是在我們的圈子裡,我和所有的孩子都很不幸,因為我們與別的天真浪漫的少年不一樣了。一年前,別的孩子帶壞了我。女人,在我心中不再是廣泛意義上的女人了,只是成為了一種東西,讓男人淫亂的東西。女人,所有的女人和她的裸體已經把我弄得神魂顛倒了。所以,我單身的生活不像一張白紙那樣,上面沒有一點汙點。我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同學都擁有著一樣的心情,這是種無法忍耐、飢不可待的感覺。我常常提心吊膽著、苦惱著,為自己有了這種感覺,甚至,我匍匐在上帝的面前,請求上帝的寬恕。我不僅有了荒淫的想法,而且已經有了這種行動,只不過,我還沒有徹底地墮落下去。我只是自我褻瀆,自己傷害自己,可還沒想著要把他人也傷害了。就在我左右不定之際,我哥哥的一個朋友,他在我生活中出現了,整天嘻皮笑臉,是個不學無術的大學生。說他是好人吧,但他已經成了十足的壞傢伙。我們跟著他學會了喝酒、玩牌。有一天喝罷酒,他誘惑著我們兄弟兩個,把我們帶到了煙花柳巷之處,我們竟去了那種地方。就在那天晚上,還是童男子的哥哥失去了童貞。當時的我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混混沌沌地糟踐著自己,也把一個女人糟踐了。你知道嗎?從來沒有聽長輩們說起過那種事情的,也就根本不知道它是不道德的醜事。就是現在這個社會,那種事情也從沒有被人說起過。對呀,《十誡》裡好像有此一誡,只不過當初學《十誡》是為了敷衍神父,應付考試的。但是就是在考試中的使用程度,也還不如VT這一規則在拉丁文假定句中的運用。
「對呀,長輩的意見一直被我尊重著,但我好像不記得他們說過這種是不端正的行為。剛好相反,從我所尊敬的長輩口中我得知,這是好事。我記得他們所說的──不僅記得他們說的,而且看到書本上也這麼寫著──這樣做生活就不會變得沉悶,變得難以忍受。長輩對我說,這樣做有利於健康;我的同學們卻說這是好運氣,是桃花運,挺有面子的。總的說來,好處遠比壞處多得多。究竟有沒有什麼壞處呢?比如會不會傳染上性病?政府體恤民情,從一開始就關注著這個問題,於是,他們對於一些事先想到的事情做了安排。他們監督著妓院,看它能否依法營業,使青少年逛窯子,找女人的安全有了保障。他們甚至拿出一部分錢,僱了一幫醫生,對這件事進行了監督。在這件事上,真有點事無巨細、細而不漏的感覺。甚至認為嫖妓女,逛窯子對健康有利的一些醫生,還制定了一套嫖妓的方法,非常的正確、非常的細緻。就我所知,比較多的母親關心著兒子的健康,就是從這個方面去關心的,連不情願沉寂的科學,也鼓動著,獎勵著青少年嫖妓。」
「這和科學有什麼聯繫呢?」我說道。
「醫生算是什麼人呀?醫生是科學的護衛者。青年被什麼人挑唆著去嫖妓?又大講嫖妓對健康有利的是誰呀?就是那些醫生們。接著他們又來治癒這些花柳病,裝得慈眉善目,一副救世主的形象。」
「為什麼不應該治療性病呢?」
「如果把用在治療性病上的力氣,來徹底清除妓院,哪怕是用百分之一的力氣,那麼根本不會有性病的存在。但是如今的情況呢,不是把鏟除妓院作為首要任務,反過來卻激發勉勵人們嫖妓,同時為娼妓的安全作著保證。可是最根本的問題不在這裡,問題的根結在於,不止是我一個人,不止是像我們這種門第的人,反而卻是眾多的人,就連農民也在此中包括著。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假如還沒有比這更多的人了)可能都有過這種羞於啟齒的事情。從問題的另一面來看,並不是某個靚麗的、妖冶的女人誘惑著我的墮落。不,哪個女人也沒有引誘過我。我墮落的原因,主要是周圍所有人對我的影響,因為他們有的不認為這是墮落,只是一種於健康有利的正當的行為。有的卻說這才是符合青年人天性的有趣的事情,不只是可以被原諒的而且是理當如此的。當初的我還不了解墮落是什麼,就無所謂了,不以為然地沉醉到及時享受、及時作樂的生活中了。別人對我說,到一定的年齡萌生的這種欲念,只不過是正常的生理現象。於是,我第一次學會吸菸、喝酒,又第一次逛了煙花之地,玩弄了妓女。不過,在我開始墮落之際,我的內心情感起伏不定,時而還滋生出和以往無法相比的感受。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起,那件事剛做完,還未離開那個地方、離開那間屋子,我已經很傷心了。壓抑不住的傷心使我大放悲聲,哭自己的童貞失去了,哭我同女人的關係被我永久地傷害了。對呀,就從那一刻起,我自己葬送了我和女人之間那種純樸、美好的關係。至此,這種失去的純粹清白的男女關係,已經再也不能失而復得了。我變成了一個十足的浪蕩公子。然而,浪蕩人的生理需求與吸嗎啡的癮君子、喝酒成性的酒鬼和菸鬼是一樣的。他們已經不算正常人了,好像那些酒鬼、菸鬼和離不開嗎啡的癮君子們,還有那些只顧放縱獸慾,和好幾個女人有著性關係的人,他們心甘情願地墮落下去,而又不願改過自新。屬於浪蕩不羈的那種人,誰是菸鬼,誰是酒鬼,好像能從他的臉上,舉止打扮中一眼可以看出來一樣,那些不務正業、放蕩的人一眼也可以瞧出來。行為放蕩不檢點的人可以徹底地、迅速地改頭換面棄舊迎新,然而,他和女人再也不能把那種樸實的、純潔的、正大光明的,情同手足的關係復原了。因為從他輕佻著看年輕的女人或是扭頭看年輕女人的神情中,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個什麼樣的浪蕩人。我就是這些浪蕩人中的一分子,並且從沒有想到要改過自新,就這樣,我被毀掉了。」
五
「事情的開始就是這樣的。在以後的日子,我往下陷得越來越深,無論是怎樣越軌的事情都做過。天啊!當我一提到我在這方面的種種流氓行徑時,就心驚膽戰起來。想想以往,我這樣一個十足的淫徒,卻被我的朋友嘲笑成坐懷不驚的好人。那些稍有作為的青年軍官,到巴黎留過學的公子哥兒被人們捧上了天!但是把我包括在內的所有的先生們,都三十多歲了,沒有一個不是色狼的。對婦女的淫思邪念裝滿了他們的腦子,但是,他們穿著乾淨、漂白的襯衫,燙得有角有稜的軍服或燕尾服,全身灑滿香水,鬍鬚處被刮得透青,打扮得乾淨,體面地進入了會客廳或者舞廳,英俊、瀟灑,誠然是純潔無瑕、正人君子的化身。
「您不妨比較一下,這種事情從道理上該怎麼辦,然而從事實上又是怎麼辦的。按道理應該怎麼辦呢?我們打個比方,在社交場中,一個這樣的浪蕩公子正引誘著我的姐妹或者女兒,但他的底細已經被我了解到,那麼我應該讓他到一邊來,用很低的聲音說給他聽:『老弟,我已經知曉了你的生活怎麼過的,夜生活又是怎麼過的,而且和誰一起過的。在這裡,不是你應該涉足的。這裡的姑娘都是些循規蹈矩的正經姑娘。你立即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從道理上說,應該這麼做。可是,事實又是什麼樣的呢?事實上,假如出現了一個這樣的浪蕩公子,正和我的姐妹、女兒隨著音樂翩翩起舞,然而他擁有的金錢和權勢,使我們心花怒放,巴不得這樣。或許他會紆尊降貴,相中我的女兒──在他膩味了果波絲【註】之後。就算他把一些罪惡、疾病留下了,這也沒有什麼的,現在這種性病已經可以被治好了。就我所知道的,有好幾家名門閨秀,被她們的父母興高采烈地嫁了出去,嫁給那個得了性病的男人。唉,無恥之極!這種卑劣可恥的行為,總有一天會在青天白日下暴露出來!」
【註】果波絲:一個巴黎歌女,在當時紅極一時。
有數次,他那種特有的、奇怪的聲音傳來,每傳來一聲他必然喝上一口茶。這茶太濃了,由於找不到開水,所以沒有其他辦法能把它沖淡。我喝了兩杯茶水之後,腦子變得很興奮,他說得也更加激動了,可能是濃的茶水起了興奮的作用。他的聲音由於感情的投入,而變得更加生動、悅耳了。他不斷地更換著坐姿,很短的時間裡,他把帽子戴上又摘下,在車廂內昏黃的燈光照射下,他臉上的表情變幻得非常奇怪。
他接著又往下說道:
「是的,我一直這樣生活了三十年,想娶個妻子組成一個和諧美滿、相敬如賓的家庭的念頭時刻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根據這個念頭,我在那些與我家門第相當的姑娘中挑選著。過著荒唐淫亂沒有節制生活的我,卻想要找個正點的姑娘來與我相配。我放棄了很多姑娘,主要原因就是她們還稱不上正點、清純,與我不般配。最後,一個與我般配又門戶相當的姑娘終於讓我發現了。她家在奔薩省,是一個地主家的小姐。在過去,這個地主在當地算得上是首富,然而現在他的家運敗落,僅留下了一對女兒。
「那是一個太陽就要落山的時候,我陪著她划船去了。在回我來時,天已月色如水,坐在她身邊的我,欣賞著她那用緊身毛衣勾勒出來的線條和梳成一綹一綹的鬈髮,恍然大悟到我要找的人就是她。在那個夜晚,我可以感覺出了我的一切,我的全部情感、全部的念頭都能被她了解。然而,就我當時的情感和念頭來說,都是非常崇高的。現在想來,讓我一見傾心的,只不過是她那件緊身毛衣和她的鬈髮(緊身毛衣穿在她身上真的很好看)。除此之外,我和她待了一天後,便極力想和她走得更近一些。
「說起來也怪怪的,人們總喜歡在美和善之間劃上等號,但是這樣絕對是不正確的。愚蠢的話如果從美麗的女人口中說出,你聽後,不會把它看成愚蠢的,反而會覺得這正是她聰明伶俐的地方。在說話辦事上,她明明很不高貴文雅,然而,你會認為這正是她的可愛之處。如果一個既不會說些愚蠢的話,也不會說一些失掉體面的話,況且是個長得美麗的女人,直覺上你就認定了她是個聰慧透頂、溫柔賢德的淑女。
「我高興地像要發了瘋一樣,回到家中,再一次認定她是位賢淑、溫柔難得的女子,所以,和我結婚才能稱得上般配。第二天,我去找她並向她求了婚。
「說起來也真太荒唐了!在一千個已經成婚的男子中,不一定能找出來一個沒有在婚前就和十個女人,或者上百個女人,甚至與唐璜一樣和上千的女人發生過性關係的。令人悲傷的是,不僅像我們這些有門第的子弟這樣,而且連平民百姓也是這樣。(確確實實,我的耳朵聽說了,我的眼睛也看到了,現今社會中有些青年品行端正,作風正派,注重感情,知道婚姻不是開玩笑的,而是關係到自己一生的終身大事。願上帝托福給他們,護佑著他們!可是,在屬於我的那個年代裡,從中想要找這樣一個人,希望恐怕是萬分渺茫的。)這種情況,每個人都了解,反而又假裝不知道。在所有的小說裡,男主人公的感情被淋漓盡致地描繪著,描繪了池塘和小樹林,那是他常去散心的地方。可是,在描繪到他和某個少女產生了偉大的愛情時,就再也不提他在這以前的所有行為,再也不談他怎樣進出煙花柳巷,怎樣調戲侍女,玩弄廚娘,勾引有夫之婦了。即便是有這種不體面的小說,他們也絕不會讓它進入那些最需要知道、最想知道其中祕密的人們──主要是指姑娘們──的手中。剛開始,我們極力在姑娘面前扮演著一種正派的角色,好像充斥著整個城市,充斥著鄉村多半人的生活的那種淫蕩不存在了,根本沒有存在過。時間長了,我們的偽裝已經得到認可。末了,我們與英國人一樣,把自己想像成為君子國中的正人君子了。那些可憐的姑娘竟然也相信這是真的。我的妻子也不幸地相信了這是真的。我記得我們訂過婚以後,我讓她看了我的日記,把我過去的事情多少讓她知道一些,特別是我最後的一次淫亂行為。就這次的淫亂行為,她可能會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因此,我覺得應該由我自己向她全盤托出。直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當她知曉了、了解了我的這件事時,臉上帶著驚慌、害怕、絕望的表情,茫然失措。我可以看出來,當時的她就想把我拋棄掉。唉,在當時,她為什麼不拋棄我呢?」
從他口中傳出了那種奇怪的聲音,他低下頭思考了片刻,又端起茶杯喝起茶來。
六
「反過來說,這樣也挺好的!」他把聲音提高了八度,說道「我是自作自受!可是,這還不算什麼主要問題。那些尚待字閨中未出嫁的姑娘是我想說的受了欺騙的。作為一個母親,一個受到自己丈夫影響的母親,在這件事上,她們心中是清清楚楚的。然而又表現得好像男人們都不會花心一樣。但是,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的。她們深深了解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勾引到男人,為她們自己和女兒。
「你是明白的,作為男人的我們不了解──由於思想上不願了解──哪些事是女人了解並很明瞭的:我們把愛情稱做是最純潔、最浪漫的,它不是按照人的思想品德來說的,卻是根據肌膚相戀,然後又加上髮型、膚色和時髦款式的衣服。您可以沒有妨礙地去問那些女人,那些拈花惹草的浪蕩女人,她們寧可承擔的風險是什麼?她們是寧可被人責罵,在那個被她引誘到的男人的面前,指責她說謊、狠毒,甚至是個淫婦。還是寧可在他的面前,穿一件皺皺巴巴樣式難看的衣服。她們一定會承擔第一種風險。因為她們深切體會到我們男人口頭上講得高尚的感情,只不過是說漂亮話罷了,肉體才是男人真正需要的,所以男人原諒了女人的拈花惹草,不守婦道,但是卻不能原諒穿著破爛不堪、做工粗糙衣服的女人。對於這方面,浪蕩的女人從本性上就知曉了,而那些涉世未深的少女們雖然也模模糊糊地,從本性上知道一點,只不過與動物一般罷了。
「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才滋生了一些令人噁心的緊身毛衣,一些撐高臀部的裙襯,一些半隱半現的肩膀、手臂,甚至還有大半個乳房。女人,特別是受到男人影響的女人,她們十分明白男人們所說的高尚的、純潔的事情不過是誇誇其談,女人的肉體才是男人最需要的,還有一切讓她漂亮、性感、富有挑逗性的裝扮。她們就是按她們所了解的情況,去做了。假如我們保持的態度不是麻木不仁,司空見慣,對這件為所欲為、荒淫無度的情況──這好像是從我們本性中滋生的又一種天性──卻能對我們上層社會中的淫蕩不羈的生活加以剖解。那麼上層社會其實就會成為一個不打折扣的青樓,出現在我們眼前。你同意這個看法嗎?」他沒有讓我接話的意思,迅速說道,「我可以舉出很多的證據給你聽。您也許會說,我們上層社會中的婦女和煙花青樓的女子的生活方向、興趣畢竟有不同的地方。但我要說她們沒有什麼不同的,我會給你舉出有力的證據。假如說她們真的有區別──在她們的生活志向、生活素質方面──那麼這種一定是外表上的區別,就長相、穿著方面一定是不相同的。但是,您眼中的受人歧視、受人虐待的青樓女子和那些上層社會中的貴夫人有什麼不一樣的,一樣的服裝打扮、一樣的時髦款式、一樣的進口香水、一樣的袒胸露臂、一樣的撐高臀部、一樣的眼饞金銀珠寶、一樣的娛樂、舞會、音樂和唱歌。頭一種人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地挑逗男人,然而後一種人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她們當中沒有一點區別。假如您非要說有區別的話,那只不過是一丁點的區別:頭一種是個吃青春飯的以賣淫為生的妓女,她們總遭人們的輕視,後一種可以說是個永久的淫蕩的妓女,她們反而可以受到尊敬。」
七
「對呀,我就是被這些緊身毛衣啦、鬈髮啦、有著撐高臀部的裙襯征服了。我可以被輕而易舉地征服,這主要是由於養育我的環境和所處的條件,與那些種植黃瓜的肥沃的田地一般了,它對培育一些吊兒郎當、尋花問柳、不思進取的公子哥更為合適。在不為吃穿發愁的時候,就要有一些淫蕩的念頭。不管你相信還是不相信,總是一個事實,一個無所事事、穿綢披緞、坐享其樂的人,淫欲必定像燃燒的火一樣。起先的我一直很不在意這個事實,持續到現在,我才算弄明白了。然而我又很心痛,因為對這個事實,沒有一個人去在意過,僅只是表達一些蠢不可極,空洞不實的想法言論。像剛才的那位太太就是這樣。
「對了,在今年春暖花開之際,有一批莊戶人去我們那裡修鐵路。麵條、克瓦斯和大蔥都是農家小夥子常吃的東西。他們的體格很健壯,走起路來步步生風,所以他們能小菜一碟地、不在話下地做農活。他們來到這裡修鐵路,生活標準是除了燕麥粥以外,還有一磅肉。每天他們要幹的活就是推半噸重的車,所吃的一磅肉全都消耗到每天推十六個小時的車上了。在他們看來,收支保持著平衡。然而每天我們都要吃兩磅肉,還有野味,各種的甜食和各樣的飲料,我們所吃的這些食物都消耗到什麼地方了?──都消耗到淫蕩方面了。假如消耗在性欲上,只要心理上處於清醒狀態,就可以相安無事。可是,如果你心理處於不清醒狀態,就與那天晚上處於混沌狀態的我一樣,馬上就會變得無所顧忌,這種無所顧忌的心理狀態,在我們帶著假面具的生活中,透過多方面可以轉變成為徹底的花癡,也可以轉變成為精神上的愛戀。我與所有的人一樣,都會墮入情網之中。自然而然,出現了所有的情節:一邊是欣喜若狂,一邊是小心翼翼,一邊又是浪漫情懷。但是,我這愛情的產生有兩方面:一方面是由於她媽媽的熱心撮合和做衣工的精工細作,另一方面是由於我無所事事,穿好吃好,因此,才在這方面有過多的精力。假如在那一次我們不去划船,而我未婚妻又沒有穿製衣工縫製的緊身毛衣,只穿了一件不漂亮的長及腳踝處的裙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卻在普通人的生活環境中生活著,每天我吃的所有食物恰好與我幹的所有勞動相抵,並且心理又正處於清醒狀態──在當時很可惜,我的心理正處在不清醒不理智狀態──很有可能的是,我不會被情網所困住,以後也就不會發生那許多的事了。
八
「唉,這可能是月下老人的巧安排,在當時,我湊巧有著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心情,然而她的衣服湊巧又很適合她,湊巧又完成了划船這件事。二十次去划船都沒有划成,只有這一次例外。好像是個陷阱,是經過事先安排好的。我這話不是開玩笑的。應該明白的是,現今社會中的婚姻與事先安排好的陷阱是沒什麼兩樣的。可是,合情合理的婚姻又是什麼樣的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就是很合情理的。姑娘長得只要不是太過醜陋,而男的又想娶她,那麼就可以結婚了,這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根本不用為了結婚去絞盡腦汁的設陷阱。從古至今我們一直沿襲著這個方法辦的。長大成人的姑娘,就要由父母操心為她挑個好丈夫。不管是古時候的人還是現今社會的人都是照此去做的。世界各國的人們也都是如此做的,像中國人、印度人、穆斯林,還有我國的普通民眾。可以說人類的大部分都是照此去做的,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但是,餘下的就是我們這些貪圖女色的人了。他們占著百分之一有時甚至還不到百分之一的比例,他們持著不同的看法,用來駁斥這種做法的正確性,還想出了層出不窮的新想法。這種新想法是什麼呢?也就是像在集市上一樣,讓姑娘們坐成一圈,以便男人們精心地、來回地挑選。在那裡坐的姑娘等著有男人看上她,心中暗暗地祈盼著:『老爺,挑選我吧,我才是最優秀的。不要選其他人,你看看我,就可以發現我漂亮的肩膀多迷人,其他漂亮的地方也挺迷人的。』但是,我們男人只是得意洋洋地逛過來看過去,心中也暗暗思量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根底,是不會上你們的當,受你們的騙了。』由於這是男人為自己編排的。所以,他們得意萬分地逛來看去。請千萬小心,不要太過得意,不然的話,必定要狼狽地落入別人的陷阱。」
「你這麼說,可又該怎麼做呢?」我說道,「難道能由女人來向男人求婚嗎?」
「我也不清楚到底該怎麼做才好。不過,現在既然一直提倡平等,那麼就應該一視同仁平等對待。假如認定三媒六證的婚姻是對人格的褻瀆,那現在的婚姻是成千倍成萬倍的對人格的汙辱。權勢和機遇相等同地存在於舊式的婚姻中,然而現今社會中的女人變成了在集市上賣出的奴隸,或者是個誘餌,引誘他人落入陷阱。您如果把這實情實實在在地告訴某個當母親的;或者是告訴姑娘自己,講她為了怎樣捉住一個未婚夫而每天不肯停歇。哦,她一定會怒氣沖天的以為這是對她的羞辱!不過呢,她們就這麼一件事可做,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什麼事情適合她們了。有時候,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年幼的可悲的少女也在為這件事而忙碌著,想來真讓人從心底裡透涼氣。再者說來,假如可以正大光明的、冠冕堂皇地做到也就罷了,可是各種各樣的託辭被她們翻出來,用來避開旁人的注目。『哦,物種的發起根源,這太有意思了!』『哦,麗莎對繪畫著了迷!您這是準備去參觀畫展嗎?那一定能使你進度提高許多!』『讓我們乘坐三匹馬套的馬車去看戲,聽交響樂好嗎?這才是真正的身臨其!音樂使我的麗莎到了忘我的境地啦!』『你應該去分享一下其中的樂趣,什麼不呢?哦,不錯,划船也能使人心胸開闊,樂而忘返!……』這種話雖然從她們口中說出來,只不過心中卻另有想法:『與我結婚吧,和我麗莎結婚吧,不要娶其他人,應該娶我!你可以先嘗試一下的!……』啊,太過卑劣!太過偽裝!」話一說完,他俐落地把茶杯中的水喝光,然後開始收拾他的喝茶皿具。
九
「您一定知曉,」他一面往提包裡放著茶葉和糖,一面又開口說道,「女人的統治給全世界人民帶來忍受不了的痛苦,就是這它的原因。」
「為什麼說女人在統治著世界呢?」我接著說道,「形形色色的權力、形形色色的特權都把握在男人手裡。」
「對呀,這正是它的根本原因。」他把我的話打斷了,「這個根本的原因就是我要對你說的,就是這個根本問題才能對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奇怪的不正常的現象加以解釋。一邊的理解是女人處於社會的最底層,給她輕視侮辱是無可非議的。另一邊呢,世界被女人統治著。女人與猶太人一樣,猶太人把他們所受到的迫害,報復到被他們控制的金融市場上,女人與他們也是一樣的。猶太人說道:『好吧,你們不讓我們從事買賣以外的事業,可以,我們就只做生意,用買賣市場來對你們進行控制。』女人卻說道:『好吧,我們在你們的眼中只是一種發洩獸慾的工具,可以,我們就把自己看成是一種發洩獸慾的工具,用肉體來對你們進行奴役。』女人沒有權力,不只是說她們沒有言論權,不可能做法官,況且說在做這種事情上,也不能算有什麼權力;女人沒有權力,只是從男女關係中表現出來的,她們和男人不能處於平等的地位,不能根據自己的喜好去迎合男人,根據自己的喜好去拒絕男人,只能夠被男人挑來選去。您一定會說,這真是沒有道理。對了,如果是沒有道理可講,那麼這種權力就不應該讓男人擁有。主要現今社會的情況是,男人把女人所應該擁有的權力剝奪掉了。她們因為要在失掉的權力上得到償還,所以只有在男人需要的性慾上來做手腳,想要把男人制服,只有通過性慾來讓他們只能在挑選女人時走走過場而已,從實際來說,是男人在被女人挑選著。女人一旦明白了這個手法,就把它濫用到任何地方。因此,對男人來講,女人掌握了這種可怕的權力。」
「它又是在哪方面表現出來這種特殊的可怕的權力呢?」我不解地問道。
「在哪方面表現出來?在任何地方,在各方各面,都有所表現。您可以轉轉每個大城市的商店,那些讓人眼花繚亂,五光十色的商品,不知有多少人的辛勤勞作耗費在上面,然而您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商店裡,能找到給男人提供的商品嗎?哪怕僅僅是一兩樣商品。在生活中女人需要一切所有的奢華的物品來裝扮,只有依靠女人的需要才能把這些奢侈品賣掉。您可以再去看看各個生產廠家,它們中的很大一部分在為女人生產著一些沒有絲毫使用的裝飾品、馬車、家具和各種各樣的小東西。它只不過是為了女人任性撒嬌時需求的滿足,在工廠裡,有著祖祖輩輩成千上萬的人當牛作馬,他們死在繁重的不能有一絲懈怠的勞動中。女人仿佛和女皇一樣了,她奴役著男人──可以說是人類中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並強迫著他們幹苦役般的勞動。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於她們的自尊心被傷害了,她們和男人平等的權利被剝奪了。所以說她們實行了報復,從我們的性慾上動著腦子,強迫我們言聽計從。是的,這就是一切根源的所在。女人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刺激性慾的工具,讓男人在和她們來往時,會抑制不住淫念。和女人接近的男人就會沉湎其中,沉湎於昏天黑地,不能自持。在以前的舞會上,我一見到濃妝艷抹的夫人,全身就會感到不自然,會有一種羞澀膽怯的感覺滋生出來;然而現在呢,我就會感到恐懼,一見到濃妝艷抹的夫人,仿佛見到了一種違禁品,能奪走人的性命一般,真有想把警察叫過來的念頭,需要他的保護,讓他把要人性命的違禁品拿走。」
「怎麼回事,您怎麼笑啦!」他音量很大地對我說道,「可是這絕對不是笑話,關於我所說的,總有這樣一天,我深為相信或許等不了太長的時間,人們會紛紛清醒的,而且會感到吃驚萬分,在我們的社會裡,男人的欲望怎麼能夠讓女人裝扮後的外表來挑逗呢,社會的安定也怎麼能夠讓女人刻意裝扮後的外表來騷擾。像這樣的社會怎麼能夠存在下去呢?打個比方吧,好像在遊樂會上,各式各樣的圈套布滿了每條大街小道,也有可能比這整人!賭博為什麼要被禁除?然而,女人穿得花枝招展,挑逗著男人的情欲為什麼卻不被禁除呢?要知道,她們與賭博相比,有著一千倍的危險!」
十
「是呀,我就掉入了這樣的陷阱,也就是所說的陷入情網。在訂了婚以後,我不僅把她想像得完美無缺,而且在自己身上也沒有看出絲毫瑕疵。你要明白的是,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壞傢伙都能從別的壞傢伙那裡找到自己不比他更壞的地方。因此就暗自歡喜,自以為是。自以為是的我就存在這種地方,由於我第一不是為了結婚想要妻子的財產,與我的那些想覬覦女方有權有勢與的家產才結婚的熟人是不一樣的,財富是我所擁有的,但是她的家境卻很貧寒。第二其他的人一邊舉行結婚儀式,另一邊卻又想著與婚前通姦的眾多女人再續前緣,但是我卻下定了決心,要過正常的生活,在婚後過一夫一妻的忠貞的生活。是的,明明是下流、卑劣的我,卻把自己看成了純潔的天使。
「從我們訂婚到結婚,間隔的時間不是太長。現在,這段生活要是被我回想起來,就有無顏再見江東父老的感覺。太令人作嘔了!根據她們所說的,精神上的愛戀才算是愛情,並不是肌膚之樂。那好呀,如果精神上的愛戀是愛情,是男女雙方在精神世界的一種組合,那麼雙方就應該有表現這種組合的談話了。但是,這種組合並不存在於我們之間。當我們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相互的交談,是何等艱難,與西西弗斯【註】所負擔的苦役一樣了。
【註】西西弗斯:希臘神話中的科任托斯王,在陰司被罰推巨石上山,將推至山頂的巨石復又推下來,如此周而復始,循環不止。
「絞盡腦汁擠出一句話來,說完後又只剩下尷尬在我倆之間飄蕩,還得再去搜腸刮肚想話題──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了。在將來,我們怎麼過日子,需要做哪方面的安排,需要制定一些什麼計劃都已經被我們說過了,別的還要談論些什麼呢。假如我我們兩個是動物的話,我們就可以知道我們不需要說話了。但是,我們的情況卻和它不一樣,我們只能靠說話來解決一切事物,但是卻沒有什麼要說的,因為不是靠說話就能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的。再說了,還有一些令人厭惡的風俗習慣,像撒喜糖、吃甜點心等,甚至在婚禮儀式之前,還有很多的叫人討厭的瑣碎的事情:裝修房子、臥室,準備婚床、被褥、睡袍、內衣、化妝品。您一定略有所知吧,假如要是按照那個老先生所說的依《家訓》辦這件事,那麼為舉行神聖的婚禮所需要的這些個羽絨被褥、嫁妝、婚床僅僅被當做是個細節。然而在這裡,我們的情況是這樣的,在每十個結婚的男人中間,不一定能夠找出一個相信神聖婚禮的人,並且能夠擔負起舉行婚禮以後的種種義務。在每一百個男人中間,也不一定有一個在結婚以前沒有和女人發生過性關係的人,在每五十個男人中間,也不一定有一個不打算在婚後一有機會就會背叛妻子的人。絕大部分人把舉行婚禮的儀式放在教堂,只是被看做為了占有一個女子所付出的行動。請問一下,在這樣的情況下,舉行神聖婚禮所需細節的作用真是不能低估了。把話說透了,結婚就是為了做那種事情,就是為了一筆交易。一個純潔的姑娘被交易給一個色狼,並且為了這樁交易而舉行了一定的形式。」
十一
「大家都舉行了這樣的結婚儀式,我也只好順其自然了,接下來就度著蜜月,一段被人們稱讚的時光。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它是多麼的卑鄙低下!」已經有點嘶啞的又含著點凶惡的聲音說道,「在巴黎時,一次去看式樣繁多的巡遊演出,發現了一張長著鬍鬚的女人和一隻水狗的奇怪的宣傳畫,於是我就走了進去。看後才知道這只不過是場騙局,長鬍鬚的女人是由一個穿著袒胸露背的女人服飾的男人裝的,而水狗就是由一隻狗套上海象皮在水池裡游來游去。根本沒有一點兒情趣;可是就在我離開他們的帳幕時,演員恭恭敬敬地把我送到了入口處。在那個地方,他們一邊指著我,一邊又向圍觀者說道,『請這位剛出來的先生說說,它是不是很有意思,很值得一看?來吧,先生們,一個人只需一個法郎。』我很不好意思把這一切說透,可能表演的組織者也預料到我會這樣吧。那些人可能已經看透了蜜月背後的卑劣但又不願讓別人大失所望,大概也是這個心理吧。同時呢,不想讓別人有失望心情的我,直到現在也找不出不講實情的理由。我甚至認為必須講實話──在蜜月這方面。在感覺上我拋不開臉面,可恥、厭煩、可鄙,最主要的就是過於無聊了!這與我剛開始學吸菸時候的心情是一樣的,我吸菸吸得頭暈噁心,涎水上泛,可是我把它吞在肚裡,裝出一種令人心神舒暢的樣子。吸菸和蜜月所指的快樂是一種相同的感覺,這種快樂的感覺,只是在以後才應運而生的:想要得到在這方面的愉悅,夫妻雙方要齊心協力的來養成這種壞習慣。」
「為什麼要說是壞習慣呢?」我問道,「您應該知道,您正在講人類最自然的本性呀。」
「天生的?」他反問道,「不,不是天生的,恰恰相反,我要對您說的,我深為相信的就是它不是天生的……是的,根本不是人生來……就有的,您可以問一下孩子們,問一下有著童貞的姑娘們好了,我妹妹在年紀不大的時候,就和一個年長她一倍的並且是個十足淫棍的男人結了婚,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們非常奇怪,就在結婚的那天晚上,她眼眶裡含著淚水,臉色十分慘白,從那個男人身邊跑過來,一邊全身顫抖著一邊說,再怎麼說她也不想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了,甚至她羞於啟齒地講出那個男人要她做的事情,
「您說這是天生的,那麼吃飯是天生的,從始至終,吃飯是令人輕鬆、愉快、舒意的,不含一點羞恥的心理,但是這卻不是天生的!我不得不相信,所有沒有被糟蹋過的姑娘都對這件事表示著厭惡、憎恨,」
「像你這麼說,」我接口講道,「那麼人類的香火又怎麼能夠傳下去呢?」
「人類好像都挺害怕斷了後,」他譏諷著惡毒地說著,好像已經把這個他熟知的叵測的相反意見了然於胸了,「你宣傳著要節制生育,是為了讓英國的伯爵們永遠過著舒適安怡的生活,這是被允許的,你宣傳著要節制生育,是為了讓他們更多地尋花問柳,這也是被允許的;但是你宣傳的節制生育僅僅是為了遵守道德規範,我的上帝啊,你就能看到人們是怎樣地吵鬧喧嘩,好像因為這二十來個人不願像豬那樣繁殖後代,人類從此就斷了後,對不起了,我能不能把燈給遮上?因為它刺激得我有點不舒服了,」他用手指著燈說道,
我回答說這沒有什麼,接著他便迅速地站在他的座位上,俐落地把燈的呢罩子給罩上
「但是不論從哪方面講,」我說道,「假如人人都採用避孕措施,把它作為應該遵循的規律,那麼說不定人類真的會絕了後。」
他沒有馬上接我的話。
「您說說,人類是怎麼繁衍後代呢?」他這才又坐在我對面的位置上,把兩腿伸開,把兩個胳膊肘支在腿上說道:「但是人類為什麼一定要繁衍子孫呢?」
「假如不繁衍子孫,哪裡會有我們的存在呀。」
「我們為何一定要存在呢?」
「為何要存在?當然是想讓我們經歷一下世間的酸甜苦辣,吧。」
「為什麼一定要經歷一下風雨呢?假如生活沒有確定的目標,假如賦予我們生命就是為了讓我們活,那麼我們為了什麼活著呢?假如真的是這樣的,那麼叔本華、哈曼特爾和所有的信佛之士所持的觀點都是非常正確了。不過,假如真的有了生活的目標,那麼我們活的意義已經很明瞭了,真的有一天實現了這個目標,我們就可以終結生命了。這是原本的情況。」他自我感覺很有見識**臉上帶著激動萬分的表情**「情況就是如此,您可以想一下**假如人類有著幸福、善良、美好的愛情這一生活目標**您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而稱謂於它;假如人類有著像先知先覺預見的那樣的生活目標**用愛來做黏合劑**把全人類黏合到一起**把戰爭消除掉變成和平的生活**那麼阻擋這一目標的實現又是什麼那呢?是各種各樣的欲望,但在這許多種欲望中最為強烈、最為凶惡、最為頑固的就是性慾、肉慾,所以假如消除掉所有的各種各樣的欲望**特別是最頑固、最強烈的欲望──肉慾**那麼就可以實現先知先覺們的預見了,人間的水準就會大同小異了**而人類的生活目標也就會達到了。於是,人類就不必有再存在下去的必要了。然而人類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們就要樹立起理想,當然不會像兔子或豬一樣,想著要生育眾多的後代,也不會像猴子或巴黎人一樣,十分細心十分浪漫地去體味做愛的情趣,但是他們竭力想達到善的境界,所以想通過採取避孕措施和保持貞操來達到這種目的的。然而最後的結局又是什麼呢?
「結局卻是性愛成了人們清醒的狀態。現今社會中的這一輩人沒能把他們的生活目標實現了,主要是由於他們腦海中存有著各種欲望在阻止他們實現生活目標,其中最最主要的強烈的就是性方面的欲望。人類既然產生了性欲,就會繁衍出後代,所以,就能夠讓兒子輩的人來實現這種生活目標。假如說兒子輩的也沒有把這個生活目標實現,有孫子輩的,子子孫孫,直到把這個目標實現了。把先知們的預言得以實現,人類組合成一個團結的整體。不然那會成為什麼樣的社會呢?假設來說,上帝為了一定的目的而創造了人類,或者說創造了人類的生老病死卻沒或有性方面的欲望,或者說創造了人類長命百歲的現實。假如說人類沒有性欲卻有生命的限制,那又會是什麼樣的?那麼他們在活夠了自己的壽限之內,卻沒有能實現目標,只有死掉了。所以,上帝便創造了又一輩人,讓他們來實現上輩人沒能實現的目標。假如人類是永遠不會死去的,那麼在千萬年以後,我們假設他們終於把自己的目標實現了,(雖說是讓他們自己來改正自己不對的地方,以求更加完美,那也要比讓一輩又一輩的新人去改正他們的不足處艱難得多。)既然到了那個時候,還要這些後代幹什麼呢?把他們又安排到哪裡呢?還不如像現在這麼好……您是不是對我的這種表達方法不喜歡呢?您是不是一個進化論者?但是它們都有著一樣的結局。在自然界中人是高級的動物,為了要奪取生存的權利而與其他的低級動物進行競爭,就要有齊心協力、並肩作戰的精神,像蜜蜂一樣,不可以把精力都放在繁衍後代、生兒育女上,而是應該養育一些沒有性欲的後代,就像蜜蜂那樣。以上那麼多話可以總結成,節制生育還是需要的,但是絕對不能像我們現在的社會制度一樣,極力去唆使人們調情。」他止住話頭,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道,「人類真的能夠被滅絕掉嗎?難道就沒有人──不論他堅持什麼樣的世界觀──在這一方面持有懷疑的態度?要曉得這個問題是不容置疑的,就像日出與日落,人生必有死一樣。要知道,依照所有的教義,總有那麼一天世界的末日就會來臨,依照各種各樣科學上的理論,也就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世界末日這個概念。既然是這樣,那麼依照道德法規推斷出來的結果是一樣的,又大吃一驚些什麼呢?」
說完以後,他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喝了一杯茶,吸了一根菸,接著又把一包菸從他的旅行袋裡取出,裝進他那個破舊的髒兮兮的菸盒裡。
「我對您的想法很了解,」我說道,「震動派的宗教徒所持的觀點和您的觀點相似。」
「是啊,所以說他們也是不錯的,」他接著說道,「不管怎麼打扮裝飾過的性欲,表現出來的只是醜惡,並且是一種令人可憎的醜惡,我們應該鬥爭這種醜惡,卻不應該對此做出讚賞激勵,就像在我們這裡一樣。《福音書》中曾講到,只要看見婦女就起了邪念的,在這人心裡,已經和她犯了姦淫。這句話不只是對別人的妻子說的,恰好相反的是,主要針對的是自己的妻子。」
十二
「我們的上層社會,正好與它持著相反的觀點:假如說在沒有結婚,獨身的時候,就把節育的事情考慮到,那麼在結婚以後,這種節育的事情就不必考慮了,在舉辦過婚禮以後,父母就會讓度蜜月的夫妻離開得遠遠的,其實就是默許他們放縱自己的情欲。可是呢,一旦誰違背踐踏了道德法規,他們就會受到道德法規的懲罰。無論蜜月怎樣的被我絞盡腦汁、費盡心思地去安排設計好,但是結局呢?卻往往不能如願,整整一天裡,我滿心厭惡、羞慚、無聊,又過了不長的幾天時間,這種心情就越來越嚴重了。它滋生得快得讓人來不及眨一下眼睛。在蜜月裡,大約是第三天,也可能是第四天,我發現有些不快樂的妻子在沉默無語,於是,我走上前把她摟住,向她詢問她不快樂的原因,我以為她所盼望的就是我這種關愛有加、情意綿綿的舉動,離曾想到,她竟然把我的手推開,掉起淚來。哭什麼呢?她羞於出口,反正她有著憂傷、鬱悶、難受的感覺。可能是她的神經系統向她傳達了這種不堪忍受的苦痛的實情,對於我們的性關係來說,那就是它實際上的無恥的下流,但是她不好意思說出來。在我的多次追問下,她才說她心裡很難過,因為離開了自己的母親。我想她沒有說實話。於是,我愛撫勸慰著她,卻隻字未提她的母親。當時的我真的不了解,她只是心裡難受罷了,母親僅僅是個藉口。因為我勸慰她時,沒有提起她的母親,所以她馬上怒氣沖沖,指責我不相信她所說的話。她對我講道我不再愛她,這是可以被看出來的。對於她的無理取鬧,我進行了指責。於是,她馬上變了臉色,憂鬱的表情轉瞬間由惱羞成怒取代了。她使用了最為刻薄、最為狠毒的言語,來責備我的自私和虛偽。我用我眼角的餘光看了她一下,只見她冷若冰霜,好像對我有著刻骨的仇恨、深深的敵意。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我看到她的這種表情後的心情,那是種萬分震驚恐怖的心情。我在內心暗暗問自己,『這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會成了這種情況?愛情是兩個人心心相印,可我們怎麼沒有心心相印,反而成了仇人呢!不可能的,這一定不是她!』我也曾試著找機會向她賠不是,但是,一道寫滿敵意,難以跨越的冰牆把我的道歉撞得粉碎。馬上我再也壓抑不住的怒火『騰』地冒了出來,於是在我們之間,就有了許多的難聽的話冒出來。這是很可怕就的,特別是第一次爭吵給人留下的可怕印象,我們把它叫做爭吵,但在實際情況中,這並不是爭吵而是暴露出我們之間已經存有的溝壑。當性慾被滿足以後,在精神上的愛戀就枯萎衰竭了。我們雙方的關係僅僅成了事物的對立面,也就是表明兩個不能融洽相處的唯我主義的人,都在想盡辦法把更多的痛快從彼此的身上攫取過來,我把它叫做吵鬧,就是我們之間互相的責罵,其實這已經不算是夫妻吵鬧了,而是在滿足了性慾以後,顯現出來的我們之間的真正關係。當時的我還認為這是很正常的,至少對這種充滿敵意、充滿仇恨的關係來講。當時之所以不被我了解,是因為重新亢奮的性慾遮蓋了這種互相敵對的關係。
「這樣我又想到,我們已經重歸於好了,在我們有了這場爭吵之後,那麼以後這樣的吵鬧就不會再發生了。不料蜜月還沒有度完,很快又出現了那種厭倦階段,我們彼此不再需要,於是爭吵又必然發生了。與第一次爭吵相比較,第二次爭吵對我來說刺激更大,所忍受的痛苦也更深了。所以在我的意識裡,已經認識到第一次爭吵不是相互間不小心的產物,而是一定會發生的,在將來的日子裡還會發生的。我所受震動更大的是第二次爭吵,因為它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引發的。主要是為了一點錢,我在金錢方面,一概是不會摳摳巴巴,更何況是對我的妻子。我僅僅記住的是,她怎麼把我話的意思給刻意歪曲了,說我所說的話,只是證明我想奴役她,利用自己所擁有的錢財來奴役她,利用自己所擁有的錢財來在我們之間建立特權,而這種特權不管對我還是對她來說都很卑劣、愚笨,是無法忍受的。我火冒三丈,指責她沒有很好的教養,她也指責著我,於是爭吵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通過她的用詞、表情和神態,使我又看到了前幾天的她,那些曾讓我吃驚萬分的歹毒、陰險、冷酷的敵意又出現在她的臉上。在我的記憶裡,我也曾和別人爭吵過,和兄弟、朋友甚至還有父親,但是這種水火不相容的敵意,像我和我的妻子之間發生的那種敵意從來未在我和他們之間出現過。沒有相隔太長的時間,愛情其實是性慾,又把這種水火不相容的仇恨遮蓋住了。於是呢,我只好自我安慰,不過是由於誤會才引發了這兩次的爭吵,盡釋前嫌也就雨過天晴了。然而第三次、第四次的爭吵又發生了,我恍然大悟,這不是偶然發生的事情,卻是必然要出現的,甚至以後還可能會發生的。對於將來的生活我止不住心中的憂鬱。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事使我悲痛萬分,我認為在我和妻子之間有著這麼脆弱的關係,可是,別的夫妻沒有一個不是和睦美滿的,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不能順心如願,在那時,我還不清楚我們大家都有著不如意的經歷,並且每個人這樣的經歷又是相同的,還自我認為這種難堪的、特別的、沒有面子的不如意只有我一個碰到了。於是就做著自我欺騙同時又欺騙著別人,漠視這種特殊的不如意。
「從剛過結婚的幾天裡,這種事情就發生了,它一直持續出現在以後的日子裡,並且變得更加嚴重起來。結過婚剛剛幾週,這種事情根本沒有在我的預料之內,於是我的思想在提醒我,我已經可怕地陷進了一個圈套,也就是說結婚不但沒有給生活帶來幸福美滿,而只是帶來了苦痛與傷心。但和大家一樣,我也不願意去面對這個問題。(假如這場婚姻沒有後來的謝幕,直到今天,我還是不願意去面對它)真是像掩耳盜鈴一樣地自我愚弄。我直到現在才感覺怪怪的,在當時,這麼真實明瞭的關係為什麼沒有讓我看透呢。依照常理來講,當時我可能已經發現了這種關係的真實性,因為都是一些瑣碎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而引發了每次的爭吵,過後,竟想不起來為了什麼要吵。既然雙方都存有敵意,以至於不時的吵罵,就很難找出一些原因來解釋每次的吵罵了。然而讓人大為震驚的是不用找到更充足的原因,彼此就釋盡前嫌了。所找的原因好比相互間的談話,為自己辯解,可能還有眼淚,但是還有……啊!現在我一提起來,就有要嘔吐的感覺──每次在用冷酷殘忍的話語來傷害對方後,突然沉寂下來,相互看了片刻,然後就會微微一笑,接吻、擁抱……呸,真太令人作嘔了!當時這種醜惡的事為什麼沒有讓我看出來呢……」
十三
火車進站之後,又有兩名乘客進入了車廂,在車廂的另一邊坐下。當他們坐下的時候,他停頓了片刻,等那兩個人剛剛坐好,馬上又接著說起來,很明顯,在他腦子中還沒有中斷在這方面的想法。
「您知道,最讓人厭惡的是,」他說道,「愛情在理論上來說是純潔的、高尚的,但是在實際中,卻是醜陋的、卑劣的,讓人一提起或一想起它來就羞愧難當。要知道的是,上帝安排這樣的、讓人噁心、羞慚的愛情是有一定理論可講的,但是遇到這種令人羞慚、厭惡的愛情,問題在於我們應該講實情,不能刻意來粉飾它。然而實際的情況卻並非如此,人們裝模作樣把很明顯的令人厭惡和羞慚的事情,說成是多麼美滿、多麼純潔。那麼,什麼樣的特點才是我所持有的最初的愛情觀呢?總的來說,就是荒淫無度,獸欲縱生。我不但不認為這是令人羞恥的,卻把自己旺盛的精力,健魄的體力當成一種榮耀,對女人身心上的健康一點兒也沒有照顧。我有種納悶的想法,為什麼我們夫妻倆人之間存在著這麼深的仇恨?豈不知這正是人的本性反抗著壓倒制服著它的獸性。
「我為我們夫妻雙方間存在的仇恨而感到奇怪,其實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這種仇恨就像兩個犯了共同謀害罪的罪犯之間的仇恨一樣:一個人恨在另一個人的唆使下而犯了罪,而另一個人則在恨對方的入夥。在新婚的頭一個月,她,這個可憐的女人就懷孕了,但是,我們醜陋的性生活卻仍未中斷,這難道就不是犯罪嗎?您認為我說得跑題了吧?根本沒有!我說的這麼多,就是要逐步地明白地對您說,我是怎樣地一步步地走向謀殺結髮妻的道路的。在法庭上,他們問我殺死妻子使用了什麼手段,使用的凶器是什麼。他們真的太蠢了!他們認為,在十月五號那天,我用匕首殺死了她。其實在那天我沒有殺死她,而是在那天以前了。就與他們自己一樣,與現在的、所有的還在殺死妻子的人一樣……」
「你究竟用什麼辦法殺死了她?」我疑問不解地問道。
「這就是它的奇怪所在:對於這件事,誰也不願意去了解的過於明白,過於清楚,醫生應該知道並對這件事加以宣傳,但是醫生卻持著避而不談的態度。要清楚這種事情並不複雜。上帝創造的男人和女人,與牲畜沒有什麼兩樣,女人只有在發生性關係以後,才能夠懷孕,接著就要哺育孩子。在受孕、哺子的中間,發生性關係對女人和嬰兒都會造成傷害。男女人口數在世界中保持相等,那應該採取什麼措施呢?答案是再明顯不過了。那就是節制生育,這結論是不需要多麼聰明睿智的人甚至連畜牲都能作出的。但是人卻始終看不透這個道理。科學甚至連循環在血液中的白血球都發現了,還發現了其他的許多種的愚笨的東西,卻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至今沒有聽到科學界對這個道理發表言論。
「擺在女人面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自我傷害,根據自己的需要,漸漸地消除或者直接消除掉做女人的權利,換句話說把作為母親的生育能力拋棄掉,這樣就可以使男人為所欲為地放縱性慾;另一條呢,其實並不算是一條出路,那就是把自然的規律直接地、單一地、強暴地去加以破壞,這正是所有的體面人家所做的。換句話說,女人不遵從自然規律,卻去背叛它,做著在懷孕期間和哺乳期間同丈夫發生性關係的事情,但是,所有的其他雌性動物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的。況且說來,在體力上,女人也支持不了的。就是這個原因,那些個癔病和神經質卻很輕易地降臨到我們上層社會中的女人身上,但是在普通百姓中間,那些患有神經失常、歇斯底里的女人也都很普遍。您可以操點心觀察一下,沒有患歇斯底里症的僅僅是些尚保持著貞操的女人,凡是已經結婚的女人,已經和丈夫同床共枕的女人,就會患上這種疾病。我們俄國有著這樣的情況,歐洲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的事情。那些由於任意破壞自然程序的女人都住在各個的精神病醫院裡,要明白的是,那些全部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全部的沙爾科的女病人,都是不健全的。但是,在世界的每個地方都存有著已經在某方面不健全的女人。您可以思考一下,女人的懷孕期和哺乳期,在她們的身體裡,正有一個多麼偉大的事情發生!那些延續我們香火、繼承我們事業的人正在她們的腹中孕育著,但是對於這麼偉大、神聖的事情卻要被她們破壞掉,──搞什麼破壞呢?──讓人想都不敢想!可是婦女的地位和權利在被他們唇槍舌劍地爭論著。這和為了吃人而把俘虜養成肥頭大耳的當做盤中一道豐盛的菜餚有什麼區別呢?並且他們大談大講又承諾萬千俘虜的權利和自由被他們一直關注著。」
對他所說的話,我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真的讓我大吃了一驚。
「可是,那又如何是好呢?」我說道,「按照你的意思來說,每隔兩年,丈夫才能對妻子表達一次關愛。然而,男人卻……」
「然而,男人是很需要……」他把我的話語接了過去,說道,「那些可愛的科學家們正在散布著這種說法。按照他們所說的,男人需要的是女人,離不開女人。好呀,那麼就讓這些科學術士們做一次女人,讓他們恪守婦道,然後聽聽他們的意見是什麼?對於男人,您可以證據確鑿地對他說,伏特加、菸草、鴉片才是他們需要的,男人所不可缺少的就是這些。像這麼看來,都怪上帝為什麼不知道人的需求是什麼?而又不去請教請教科學術士,最後的結局,只能是把世界搞得亂成一團,矛盾突出。科學術士們下了肯定的結論,男人需要得到性方面的滿足,這是一定不能缺少的。但是阻止這欲望得到滿足的是懷孕和哺乳,那麼,該怎麼去處理這種矛盾呢?可以請教一下術士們,他們會有排除這種矛盾的辦法的。果不出其想辦法他們倒想出來了。唉,對術士們和他們的錯誤言論何時才能打倒呢?已該打倒了!正因為術士們的這些妖言惑眾被人相信了,於是就有了神經病、自殺的產生。難道還能有其他的一些結局嗎?動物尚還能知道為了延續香煙就必須生兒育兒,所以這種自然規律只有遵守。卻獨獨只有人不曉得這種規律,而且也從不想曉得。他們只對如何尋花問柳而關心著,並認為最好的就是能更多地尋花問柳。但是,何為人呢?人是萬物之靈,他左右著大自然。可能您已經對此有所關注了,在能夠繁殖後代的交尾期裡,動物才交配,但是,主宰著自然的萬物之靈,無論在什麼時間地點都要發生關係,僅僅只是為了獲取快感,沒有絲毫的羞恥感。不但表現出這樣,還把它叫做人生最大的快樂,對這種醜惡的行為,還替它起了個很美的名字,愛情。為了這種愛情,換句話說,為了放縱性慾幹這種下流的事,在人群中,可能大部分人──不去管他!──在忍耐著踐踏。當人類從真走向善的過程的時候,女人本來扮演的是男人的助手的角色。但是為了放縱淫欲,男人把女人從助手的角色變成了敵對的仇人。請想一下吧,處處阻礙著人類的進步的又是什麼人呢?是女人,為什麼女人會阻礙著人類的進步呢?這怪也只能怪那種事情。對呀,對呀……」他顛三倒四地說了數次,把身子挪動了一下,從兜裡拿出菸來點上,顯而易見,他在使自己盡量變得平靜一些。
十四
「可以想像出來,我的生活簡直和豬一樣了。」他又繼續著他的話題,仍然用著方才的語氣說道,「最為可惡卑劣的是,我很下流,這是很顯然的。僅由於沒有被別的女人引誘過,就自我認為我的生活已經是心無雜念的,稱得上是個謙謙君子,是個完美的人。對於我們夫妻之間那種常有的瑣碎的爭吵,錯誤不在我,而是全部由她引起的,她沒有很好的秉性。
「不過罪過也不在於她。正像大家、大部分人那樣,她所受的教育只是在我們上層社會中對婦女地位的要求,所以和有產階級的婦女接受的教育一樣,對此她們必須接受這種教育。如今,新的婦女教育正在被大家談論著,那只不過是華而不實的話,主要是由於在婦女方面的教育,怎麼也跳不出現在的整個社會群體所設定的條條框框,也就是所持的對婦女真實的而非虛偽的看法。
「況且男人對女人的看法,永遠左右著婦女教育。但是人人都知道男人對女人的看法,那就是:『Wein、Weibtr、Undgesang』【註一】,這正是詩人在自己的詩中所講的。就詩歌、繪畫、雕塑方面來說,在從愛情詩、斷臂的維納斯和弗利尼【註二】所反映出來的,您就可以發現男人的玩物是女人,在特魯巴大街和格拉契夫卡街【註三】上女人是這樣的,在宮廷舞會上,女人也是這樣的。但是,您一定要防備魔鬼施的計謀:既然女人是玩物,那麼就應該實話實說她是玩物,是個甜蜜的、美好的東西罷了。
【註一】德文,意思是「美酒、女人和詩歌。」
【註二】弗利尼:古希臘的名妓。
【註三】特魯巴大街和格拉契夫卡街:古時莫斯科的兩條妓院集中的街道。
「但情況卻不是這樣的,很早的時候,騎士們做著永久地承諾,承諾女人是他們崇拜的對象(雖然崇拜掛在嘴邊,但事實上,女人仍然被他們當做玩物),但是現在社會的人思想有了更大的進步,他們表示他們尊重女人。有的讓坐位給女人,為女人拾手帕;有的對女人有權利做任何工作甚至有權利參與政治等等予以承認,的確如此,他們這麼辦了,但是在思想上並沒有改變對女人的看法,女人是個被玩耍的東西,女人的肉體只不過是個用來享受的工具。這一點,女人自己也很清楚。這和奴隸制度沒有什麼區別的,奴隸制是由一小部分人享受著被強迫勞作的大部分人的勞動果實。所以說要想根治,就只有徹底鏟除奴隸制,讓人再不能夠對別人被迫勞動的成果加以享用,並且在心理上認識到如此享用是罪孽、是恥辱。但是,在實際上他們採用的僅是治治表面現象的做法,把這種奴隸制的形式廢除掉,不允許再有買賣奴隸的發生,他們認為這種做法,會使奴隸制不再存在,可以安心就就度日了。但是,人們沒有察覺到,也不願對奴隸制度的存在予以肯定,那主要由於享受他人的勞動果實被人們仍然喜愛著,並且把它看成是水到渠成,是上帝的賜福。既然說這是上帝的賜福,就一定會出現一些比別人膽大、比別人能幹、比別人圓滑的人去搶占其他人的勞動果實。所謂的婦女解放運動也就是這樣的。處於奴隸地位的女人,主要是因為她們僅僅被男人看做一種洩慾的工具,並且被認為是走桃花運。一邊是男人解放了婦女,把一些和男人相同的權利賜予了她們;一邊她們仍然被男人看成是洩慾的工具,而且從小就被教育要這樣做,社會言論也對她們進行著這樣的言論指導。接下來,女人仍舊是個奴隸,受盡欺辱、受盡糟蹋,而男人則仍舊是個踐踏奴隸的奴隸主。
「在大學和議會裡,人們大談特談著婦女的解放,可見,婦女同時仍然被當成縱慾的對象。在我們這裡,婦女就是依照這樣的條件下教育的,要她們自己接受自己是男人縱慾的工具。這樣一來,卑微下賤的生物永遠是婦女。她們或許依靠醫生這批傢伙的幫助來預防自己不再懷孕不再生育,因此也就沉淪為地地道道的賣淫女,她們的墮落甚至達到了連豬都不能比的地步,只是變成了一件東西。她們或許在很大一部分情況下,由此轉化成為患上諸如神經病、憂鬱症、智力低下、狂呼亂叫的疾病。
「就算是學校也不能把這種情況改變掉。只有當男人對女人的看法有所改變,女人也對自己有了不同的看法,這種情況才能改變目前這種狀況。女人的最高品德就是保持自己的童貞,與現在的這種情況,把人生的最高境界看成是發生性關係是不一樣的,這就是改正這種情況的那一天。只要那一天尚未來臨,所有姑娘,不論她所受的教育是什麼,總的來說,她的理想不過是吸引到盡可能多的男人,吸引到盡可能多的尋花問柳之徒,用來作為選擇配偶所用。
「儘管她們中間的有些人在數學上有著豐富的學識,有些人通曉琴棋書畫,這都是沒有什麼用處的。當一個女人把一個男人的魂勾起了,那才是她起運的開始,那才有助於把她的全部願望得以兌現。所以在女人看來,學會如何把男人拴住才是最為關鍵的。這點在過去是這般重要,在將來仍舊會是最為重要的。在我們上層社會中,待字閨中的女人是這種情況,結過婚以後也是這種情況,如此遵守此點是因為在等待出嫁時,是為了選擇佳婿;在結過婚以後,是為了支配丈夫。
「能夠對這種事加以阻止的只有一種途徑,最起碼還有一段時間可以制約得了,這段時間是用來生育孩子的,但是,前提必須由母親親自哺乳,而不是讓別人來替代的。可是,在這個關口,醫生又現身說教了。
「在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後,妻子的身體虛弱不堪,本來她想親自哺乳──在這以後她親自哺乳給五個孩子,但是這些醫生,不知羞恥地把她的衣服解開,四處亂摸她的身子,而且為了這種情況,又不得不向他們表示著感謝,支付給他們勞務費──這些令人尊敬的醫生做出診斷,她不能親自哺乳,這樣,在生了第一胎後,她錯過了唯一能從搔首弄姿中挽救她脫身的渠道。於是,我們雇傭了一個奶媽,也就是說,一個女人因為貧窮和愚昧,在一個金帶盾形頭飾的誘惑下,為我們所利用,使得她來為餵養我們的孩子,並不惜拋棄自己的孩子不管。但是,問題的根本不在此處。由於我妻子在這段時間裡,因為產後不需要親自哺乳,在她身上沉蘊著的那種原有的女性魅力過於強烈地迸發了出來。因此,我的嫉妒已同樣強烈地升發了,把我煎熬得萬分痛苦。其實,在我結過婚以後,我就從未再從妒忌心對我的折磨中脫出身過。只要是和妻子同床共寢的人,都會與我同出一轍,也可以這麼說,只要和妻子發生了性慾的人,都可能在忍受著這種妒忌心的煎熬。」
十五
「從我結過婚以來,沒停止過的妒忌心理一直倍加煎熬著我,特別是有一段時間,這種煎熬變本加厲地嚴重起來。其中一段時間,就是在她生了第一個孩子後,醫生不讓她親自哺乳。我為什麼會對這嫉妒萬分呢?一種原因是我的妻子整日神情恍惚,與所有的剛剛榮升為母親的人一樣,因此,把生活中的一些規律莫名其妙地弄亂了;另一種原因是妻子這樣不負責任地就把做母親的職責放棄掉,於是,我就可以順其自然地推斷出這樣一個結論──她同樣會輕而易舉、毫不在意地把作為人妻的責任也放棄掉。再說,她有著十分健康的身體。不論那些可愛的醫生怎樣禁止她親自哺乳,她也親自把自己的乳汁養育了以後的幾個孩子,並且哺育的孩子都是非常健康的。」
「從你的話中可以聽出來,你對醫生不存有什麼好印象?」我覺察出他總是帶著那種諷刺的語調來談論每一次被他提到的醫生,於是就這樣問道。
「有沒有好印象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我們的生活被他們摧毀了,與過去甚至現在千萬人的生活仍在被他們摧毀了的一樣,這樣我不得不把前因後果放在一起來考慮。於是,我恍然大悟,他們也要賺錢過日子,與那些律師和其他人沒有區別,我情願塞給他們我收入的一半;這沒有什麼奇怪的,只要看透了他們是些做什麼的人,都情願塞給他們自己的一半收入,為的是不讓我們的家庭生活被他們攙和進來,和我們永遠不要有所關聯。這方面的證據未曾被收集過,但是,我已經知道的幾十起(甚至遠不止這幾十起)這種事件。有時那些醫生以這位母親不適宜生育為理由,在她母親的腹內就把嬰兒處死了,但是呢,在以後這些母親都十分順利地當了媽媽,更有甚者有時他們以做手術為手段,活活殺死那些母親。奇怪的是,他們所犯的謀殺罪卻是不為人們所承認,就好像宗教裁判所犯了殺人罪不被人們所承認一樣。由於醫生一再表明,為人類謀福利是他們的目的,他們犯下了多得難以說完的罪行。可是,這些數以千計的罪行,與世界上通過他們傳播的──特別是通過女人傳播的──道德的功利化和人品的墮落沉淪來加以比較,那就不值得一提了。依照他們所說的,因為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會有病菌的傳播,所以,人們最好不要結合成一個大團體,而是應該分散開來,彼此相隔一定距離,這就是最安全的。按照他們的理論,大家的座位之間必須有一段距離,嘴上也必須有石碳酸噴霧器來防護著(不過呢,現在已經證實石碳酸噴霧器也無濟於事的)。與醫生的說法來作個比較,那麼道德敗壞就是小而又小,細而又細的事了。可是,就連醫生的說法也是不值得被提起的,因為世界上最為狠毒的,就是慫恿人,特別是慫恿女人變得淫蕩。
「在現今社會,我們無法這麼講:『你這樣神情恍惚,應該振作精神紅紅火火地生活。』不僅對自己,就是對別人,你也不能把這些話講出來。假如你神情恍惚地生活,就可能是由於你的神經系統出了毛病,也可能是由於其他一些像這樣的原因造成的。你不得不向他們諮詢,讓他們給你開一些藥,價值三十五戈比,於是,你就服下那些從藥房按藥方拿來的藥,然而結局呢?病情日益嚴重,這樣就只好又去醫生那看病,再次把藥吞下去,真是個棒極了的致富之道!
「說了這麼多但癥結卻不在這裡。我想講的是,孩子由我妻子親自哺乳,會長得白胖可愛,而且能讓我避免在妒忌心的煎熬下度日的唯一途徑就是她生育孩子並親自餵養,不然的話,很可能更早發生那件事,我和她都被我們的孩子救了。在八年時間裡,她生育了五個孩子,並且都是由她親自餵養的。」
「那麼如今他們都在何處呢?您的孩子?」我問他道。
「我們的孩子?」他帶著驚懼的表情,反問道。